中国原始茶道审美文化探微
南京 凯 亚

上 篇
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所拥有的一种卓绝无伦之美，就是它那原始风景线之美：诸如原始采集之美，原始图腾之美，原始神话之美，原始祭祀之美，原始啜茶之美。
若问，此种原始风景线何以被称之是卓绝无伦的呢？这是因为，中国乃是茶树的发源地，并且亦是茶道文化及其审美文化的发祥地。故尔除了中国，其他任何国家，即不论是东方世界诸国，或则是西方世界诸国，一概都不具备像中国这般得天独厚的特殊优越条件。此乃历史使然也。
顺便说明一点，本文中择用了“原始茶道文化”这个语词，我本是有所思忖的。我知道，“茶道”这个字眼，时下是存在着某些争议的。而今竟被用于原始时代之茶上，则不免更容易发生异议呢。故此在文
内，我有时则将茶叶文化和茶道文化两者并提之，以此表示作为兼顾之用也———至于这样的用法恰当与否，自然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姑且由它去罢。
或曰，这“道”历来都说是我国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笔下的产物，倘若硬要搬用到史前去，则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罢。
当然，这样的质疑是可以理解的。而我这里只想补说一点，即把“道”的本源补说一下。诚然，历来人们都把“道”说成是先秦哲学家们首倡的产物，或说是老子发明的———这大概是因为受了老子那本《道德经》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说的影响而发生的一种误解罢。考其实在呢，这个“道”，最初原本是中国图腾时代的产物，中国图腾社会的一种原则，一种精神。据中国文化学著名学者黄文山先生论断，老子、孔子皆不曾创造“道”的哲学概念。“道”作为图腾文化的原则，则当然早在先秦诸子百家闻世以前，就已然存在于史前社会中。他说，作为图腾社会的原则———“道”，它是“在邃古时期，对于每一个中国人的思想和行动，在普遍以至特殊上，均给予限制，自无疑义”。而“道家与孔家的哲学体系，可以认为是图腾制度的原则———道———的直接过程之产物”，云云。如是说来，其时生活于图腾社会的中国原始先民，无不受到“道”的精神原则所约束，并且受到“道”的文化氛围所陶染。这么说来，则原始茶叶文化自然亦不能不在其制约之中，陶染之中。如上所述，则我国原始茶道文化的滥觞及其发展的历史之流脉，不就全然清晰可辨了么？就是说，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的源头，来自浑沌初开的原始时代，自古迄今，其流脉全然是一脉相承，了了分明的啊。
好啦，补说的这段插话就此打住。下面，再把话题回到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的原始风景线上来———
先且从原始茶树说起罢。只缘听从于自然选择这个古老法则的安排，原始茶树即择定了中国作为它的摇篮之地。具体一点说，这个摇篮之地就择定在中国的大西南境内，其中心地域即在当今云南境内的西南一带。对于原始茶树来说，这里的天时，地利，人和，确乎无不优异绝伦，尽善尽美矣。从此，天、地、人、茶，相契相合，流芳万载，味溢天下，这确乎称得上是结下了盖世天缘呢。
若问，中国原始茶树与中国原始人类结下的这种盖世天缘，最初究是始于何时呢？比方说，那是始于人猿相揖别之前，抑或是始于人猿相揖别之后呢？面对这般的历史追问，未待作答，就不由叫人感到有一种邃古之美的氛围，神异之美的氛围笼罩于天地间。你试想想罢，世界上究有哪一个国家有此机缘竟会面临这般的历史追问，这般的历史课题呢？惟有中国！唯有中国如斯也！
一个历史的巧合：中国原始人类的发源地和中国原始茶树的发源地，彼此竟大抵皆处于我们这个古老星球的同一个经纬度上！而早在若干万年之前，覆盖在这个经纬度上的则是弥漫于东半球一侧的温带大森林的浩瀚世界：古木参天，修篁蔽日，千峰万壑，云遮雾罩，这是最其宜乎原始茶树生存并宜乎原始人类生存的优异生态环境！于是乎这里便成了中国原始茶树和中国原始人类的最佳荫庇之所，最佳摇篮之地。这就不难推断，中国原始人类与中国原始茶树所结下的盖世天缘，就文化学方面的意义来说，那是始于人猿相揖别之后；而就生物学方面的意义来说，则是始于人猿相揖别之前。哦哦，那是何等引人神迷，并且发人遐思的一种扑朔迷离，似幻非幻的邃古年代啊！
当然，这个人猿相揖别之前的一切情形之述说，不在本文的题旨之内。不过考虑到历史演绎的有序联系，则又不能不作必要的片断插叙。
现代进化论学说告诉我们，人类是由古猿演变进化而来的。然而古猿的种类甚繁，并非所有古猿都有条件演化而终竟跻身于人类的行列的，惟有腊玛古猿和南方古猿才最具有条件。据考古发现，稀世的奇迹恰恰就出现在中国的大地上：1980年之初，我国云南境内中南部的禄丰石灰坝处，竟赫然出土了世界上第一个完整的腊玛古猿头骨化石，这在人类起源的科学探索上，确乎乃是一件震撼环球的惊世之举！这是因为，禄丰腊玛古猿生存在800万年之前，其特征则介于猿类与人类之间，恰恰是从猿到人的这个过渡性质的标志，即属于“正在形成中的人”。据专家鉴定，禄丰腊玛古猿已然具有跟人类接近的许多特征，诸如头骨形态，齿弓形态，牙齿结构，尤其是枕骨大孔的位置比其他猿类更为靠前些。这一切表明，禄丰腊玛古猿已能直立行走，手和脚显然已经有着不同功能的分工，这就意味着两手除了具有攀援的本能之外，而且堪以更其灵活地使用棍棒、石块之类简单工具。鉴于此，禄丰腊玛古猿被多数专家学者首肯为人类的直系祖先。
而最其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的直系祖先从他们降生到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跟中国原始茶树结下了盖世天缘：他们终年出没在那方神秘的茶树王国境内，在那些遮天蔽日，弥漫四野的大茶树森林覆盖带中穿行，角逐，倘佯，嬉戏，并且更会不时攀援在那些大乔木型参天大茶树上采摘鲜叶并嫩芽，大把大把地生嚼了吃。而在热带和亚热带天候的呵护之下，这里的大茶树一年四季都会颖出嫩芽和鲜叶，摘了一茬又颖出一茬，摘了一茬又颖出一茬，那是永远都采摘不完的啊。呵呵，这是茶之母国赐予禄丰腊玛古猿的一份天禄！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茶树鲜叶和嫩芽，乃是最宜于供他们用来解饥，解渴，解暑，解乏的啊。
不仅如此，这方茶树王国还是古猿们最其理想的栖居之所。夜间，他们每每就宿在大茶树上憩息，这样才好安然睡眠，不致于被狮虎之类猛兽侵袭，亦可避免蛇虫的啮咬。这么说来，则茶树王国便成了禄丰古猿们的最佳自由天地，最佳幸福世界呢。
若问，上述古猿嗜吃的生嚼之茶，一直延续到什么年代呢？哦呀，这话题说来未免叫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呢。只缘从人猿尚未揖别之前的那些年代起，直至人猿已然揖别之后的最初年代，亦即到旧石器时代早期为止，前前后后恐怕延续达于不止几万年，几十万年，而是几百万年的漫长历程呢！须知，这般的生嚼之茶，恰恰正是中国原始茶道及其审美文化诞生的第一页历史！
愚昧么？野蛮么？荒诞么？然而这却是决决不能回避的历史，决决不可抹煞的历史，即我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滥觞的历史。须知，没有上述这番滥觞的历史，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的全部现代文明，岂不就都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么？
伟矣哉，中国茶道的原始之美！

下 篇
如果说，人猿相揖别之初的生嚼之茶，大抵是发生在有巢氏年代；那么其后到了燧人氏年代，即中国原始人类开始点燃了火种的年代，我国原始茶道及其审美文化便又揭开了崭新的一页历史，亦即让火与茶结缘的历史。
当然，有巢氏也罢，燧人氏也罢，这只不过是上古时代集体创作出来的神话而已。我这里借用他们的名义，无非是表示某种象征之意耳。若说中国原始人类开始用火的真实历史之标志，那就不是仅仅借用燧人氏的名义所能阐明的，而必须援引稽考有据的史实，这就要说到在中国大地上，最先点燃起了熊熊篝火而照彻神州的原谋人。
历史之链接总是环环相扣的。就说云南境内的滇中高原罢，只缘它拥有特殊优异的地理环境和生态环境，因而这里不仅孕育出了800万年前的禄丰腊玛古猿，即中国原始人类的直系祖先；而且在历过数百万年之后，即待到距今约170万年之际，更孕育出了我国最早的人类，鉴于其属于直立人类型，故而被定名为直立人，元谋新亚种，简称元谋人。而就在元谋人门齿化石产地的地层中，并还发现了大量的炭屑，其中还散落一些颜色发黑的骨头。据科学鉴定，原来这是用火烧烤过的骨头。这证明元谋人是迄今所知我国最早用火的人类之先驱，亦即第一个伟大的播火者！
而元谋人那时的用火，想必只是取来自然之火作为火种的罢。这样的火种若要得以久远保存，却是极不容易的。那得要择用可避风雨的天然岩洞，或则叠石而成窝棚之类的角落，才好久远保存之。可以想见，那时的火种在原始先民的心目之中，该是何等神圣啊！从而也就自然对其产生无比景仰，无比敬畏，无比崇拜之情。这大概就是上古时代风靡祭祀火神的由来罢。
此种祭祀火神的遗风，竟千古流传而不衰，直到历过若干万载之后，火塘文化即在其直接影响之下而得以应运而生。
若问，火塘文化究竟滥觞在什么具体年代呢？这却无从具体界定之。不过从某些迹象上推知，至少到了母系氏族时代，火塘文化（亦即柴火文化）已然风靡于所有母系氏族大家庭之中。如今虽说无法再现昔日母系氏族时代的整体原始风貌，但迄今依然保存完好的某些原始母系村落犹在焉，其中就有关于火塘文化的一些细节描述。兹即援引几个片断于下：
———柴火文化其实就是原始人的一种自然文化，抑或曰初始文化。柴火文化筑就了原住民们与世无争的自然心态。柴火起到了净化他们心态的作用，这种灵魂的净化，只有原始母系村落的人们才能深切地感受到。
———柴火文化有着早期人类文化的底蕴。火是人类进化的一个标志，原始人在进化过程中最先使用的就是火。在他们心中，火具有最神圣的位置。
在原始母系村落，如果一个大家庭发展到四十多口人，影响做饭了，就必须分家……把分成两家的成员系成一心的纽带就是火。祖辈传下来的习俗是，分出去的一家，在新屋里要续上母屋的火。火种十分重要，它不能随便找人借火点燃，也不能自己点燃，而只能去母屋正房的火塘取出火种，郑重地点燃。与其说是取火种，不如说是在新屋举行一种祖母灵魂的传递仪式。火使得同一血缘、同一民族、同一家庭的人们朝着同一个方向，永远都心连心，根连根。
———这里的男女老少，一年四季，每个朝夕，都围着火塘，须臾不离开火。没有火的感觉会让他们感到像是没了太阳，没有火，也许比没了太阳还严重，原始村落的人们会感到失去了心灵的灯，失去了依傍，失去了人与人之间最不能少的凝合剂。因而，不论一年中的什么季节，什么日子，无论走进哪一家，他们正房的火塘永远都是烈焰熊熊。
———一旦离开柴火，就一步也无法生活。祖宗牌位都在正房火塘边供着，火，是对他们的祭祀，不可一日无火。另外，一家人如果没有火，显然是一天也聚不拢的。劳累一天，一家老小在火塘边聊天，畅叙一天的所见所闻，享受最原始的天伦之乐，火简直就是他们的幸福源泉啊。
———原始母系大家庭的天伦之乐和血缘伦理就是在柴火文化的前提下建立起来的。原始大家庭的柴火虽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燃烧，但灶灰中一直埋有火种，在做饭和有人时随时可以点燃。一天中，柴火烧得最旺的时候，肯定是大家庭人聚得最多的时候。柴火与大家庭的兴旺有着直接的关连。人少柴火就不旺，老祖母是最喜好柴火旺的。柴火旺说明人丁旺。
———柴火文化点拨着原住民的心态。在柴火文化之下，常人的自私自利都只能藏得紧紧的，可能藏着藏着就被火烤得自动退隐。在柴火文化之下，人的善良一面极容易开掘出来，每个人都愿自己的心灵亮的像红通通的火苗，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烟消云散，各种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芥蒂仿佛是一瞬间被柴火化为乌有。
———引自钱钧华：《中国母系村落利家嘴·源远流长的柴火文化》
如果说，上述这些个引语是火塘文化被解读出来的密码，那么这些个密码也都蕴含在中国原始茶道及其审美文化之中。这是因为，就祖祖辈辈生活在茶树王国境内的那些原始先民来说，他们非但须臾离不开火，而且他们也须臾离不开茶：敬祖，不能没有茶；祀神，不能没有茶；团聚，不能没有茶；聊天，不能没有茶；过节，不能没有茶；生日，不能没有茶；相亲，不能没有茶；喜庆，不能没有茶；奉客，不能没有茶；洗尘，不能没有茶；饯别，不能没有茶；辟邪，不能没有茶；祝福，不能没有茶；……无怪乎在火塘上，总是支撑着一只高高的三脚架，三脚架上永远支着一个土锅或炊壶，要么从火塘上方悬垂下一根吊钩，吊钩上则低悬着一只茶铫，朝朝暮暮都靠它煎水烹茶，供应着全家人喝茶。所以说，家家户户都须臾离不开火，同时也都须臾离不开茶啊！
那些迄今依然保存完好的母系村落更还在向我们证明着：火塘文化的缔造，当初全然是出于女性祖先之手；而且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的缔造，特别是茶叶的原始采集，茶树的原始栽培，同样亦皆是出于女性祖先之手啊！确然，女性祖先乃是原始火塘文化和原始茶道文化的缔造者。此乃历史使之然也。
于今在我们回望原始火塘文化并原始茶道文化之时，却万万不可忘记：在我国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上，在神秘而浩瀚的茶树王国境内，谁是中国原始人类中最早取来了火种、点燃了篝火而照彻神州的伟大先驱者？那就是邃古时代的元谋人！
我们回望原始火塘文化并原始茶道文化，更万万不可忘记：早在若干万年以前，中国原始人类的祖先就曾经在茶树王国境内度过了苦涩而漫长的采集生涯，并且即使在人猿相揖别之后，竟还吃了长达几许万载之久的生嚼之茶，那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漫长岁月，何等辽远而神奇的原始茶道风景线啊！
我们回望原始火塘文化并原始茶道文化，不由在惊喜与赞叹之余，更还悟得了一条清晰的理念，这就是：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根之物；上述诸点再证明着，中国茶道及其审美文化之根是扎得多么深，多么深，并且延伸得多么远，多么远啊！
2003年12月10日
草于金陵古都城下三味茶寮